任富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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胜山前面的河道,唤作庙前江。几纵几横,好像有好几条。弯弯曲曲,有点复杂。
小时候,夏夜乘凉,听村里老年人谈天说地。依稀记得,他们说,这样布局庙前江,很有讲究,似乎有某种神秘的原因,好像跟胜山庙,跟黄家太太——胜山娘娘都有些关系。那时,我年纪太小,听得似懂非懂。
胜山南山坡中偏西,山势呈现一个大大的走弯;其弯势,叫作大湾——早先应该是可以避风靠岸的海湾吧。大湾东边,也有一个弧度稍小些的弯,因其上原来有“胜山庙”,便称作庙湾。
通到我家边上的庙前江,流经到我们庙湾这边,已经不是很阔很深了;虽说是江,其实分明是河了。但我老母亲曾经说起,这条河原真是一条大江,水色是蓝莹莹的;尤其是三江口又深又阔,连河埠头也很气派——据说,从前行胜山庙会时,许多外地客商的大船、香客们的小船都会横七竖八地泊满河埠头。
我家东、西、北三面临河。河岸上及堂前的道地上都种满了果树,但是最多的要数梨树。
这些梨树,虽然长得并不高,一副矮墩墩的样子,但矮得格外茁壮敦厚;由于年数不短了,树枝很有些遒劲的模样,坚强地伸出曲折的枝干,枝丫茂密处很有点覆压江面的气派。
俗话说,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对草木也同样适用。我家堂前屋后的梨树,确实与庙前江水的丰沛滋养分不开,也与河岸边肥力丰厚的土地密切相关。冬天,农闲时节,父兄先把梨树根头四周的碎石杂土清理一遍;接着,围绕树根,用稻草、渣土围成一个个泥塘;然后把捻上来的河泥,都就近壅在梨树的根部。那一堆一堆的河泥,乌黑发亮,其肥力之足,插根筷子就能长成竹子啊。
农谚说:“人要桂圆枣子,地要河泥草籽。”或许真有道理吧。
春风忽来,梨花盛开。真跟事先约好的一样,不论是黄花梨,还是苹果梨、鸭梨,虽然说不上千树万树那么多,但确实是千枝万枝“都开满了花赶趟儿”。这时候,梨树的叶子还很娇小羞涩,似乎只是躲在花萼的底下。于是远远望去,弥望的是洁白的梨花,一丛丛一簇簇,一树树一片片,铺设成粉妆玉砌的世界。
这梨花的花瓣似乎没有杂色。白,就白个透亮,是一律的素色到底,不像有的花那样,能够戏出各种姹紫嫣红的媚态;花样也似乎比较单调,就像雪花一般,没有什么勾人魂魄的姿态。
阳光照射到的地方,花儿开得更其稠密,肥硕的花瓣围着紫红粉嫩的花蕊;而背阴处,枝头就开了三三两两的几朵,稍显得稀稀疏疏的,但是也开得自在坦荡,不会忸怩作态。梨花也有花香,但那是一种似有似无的清香,甚至素淡到连梅花的暗香都够不到。你徜徉在树下,如果不是深呼吸,或者静心闻闻,可能会觉得梨花无香。
李太白说“山花开欲然”,每年梨花盛开的时节,我家的四周也真是梨花开欲然。那些梨花倒影在江面上,水光雪色,两相映照,清香弥散,恍如置身于花海之中。
这一切,使人想起那首歌——《梨花又开放》:
“忘不了故乡
年年梨花放
染白了山岗我的小村庄
妈妈坐在梨树下
纺车嗡嗡响
我爬上梨树枝
闻那梨花香
摇摇洁白的树枝
花雨满天飞扬
落在妈妈头上
飘在纺车上”
歌里所唱的情景,确与我家梨花时节的情形相仿佛。但歌词毕竟是歌词,与现实生活总会有距离。不过,梨花怒放,远望如云,房前屋后,确实被梨花映衬得特别敞亮。
那时,家里的堂屋,被映照得明亮起来。那里有母亲的纺车,还有那木制布机。“纺车嗡嗡响”也的确唱出了母亲纺纱的实情。
慈溪出产的“三北土布”,小有名气,因为它有棉区的便利。这种土布又叫老布,大多有铜板那样厚实,那时,差不多家家户户都会做土布。我们小时的衣服、被褥几乎都是由这种土布缝制的。
土布制作的过程较为复杂,那些繁琐的环节,到现在,我大都忘却了。只记得,我母亲白天从生产队干完活回家,吃过夜饭,点上煤油灯,就着昏黄的灯光,开始纺棉丝。右手摇摇车,左手拿棉条。其中,浆纱的细节,我印象特别深:把纺好的棉丝放在木脚桶里,浸入浆头,直接用脚踩,前一脚,后一脚,浅一脚,深一脚,脚底滑溜溜的,踩浆踩得咯吱咯吱响。当然,要纺纱成布,调纱、染纱、经纱、上机等等,前前后后要经过很多道工序,等到织成一块布,已经可以说是千辛万苦了。
为了让土布织得厚实些、洋气些,我家做经头的纱,往往是袜子的纱线,那是父亲从乡间收来的。我们小孩子跟着父母,把袜子底部剪开,找出线头,一手伸进袜筒,将五指尽力张开,支撑袜筒成喇叭状,再从剪掉的一端寻出线头,扯出来,一圈一圈地把袜筒先扯出来。不一会儿,手底下的纱线慢慢积成馒头状,用手一按,低下去,一放开,又絮絮地弹起来。
我母亲织成的布虽然很土,但是织得很紧实、粗厚又耐用。父亲便挑着这些土布翻山越岭,卖到余姚、宁波的乡下去。而我们兄弟姐妹七人的粗布衣服,大的穿过,接着给小的穿。这样穿过的土布衣服,由粗糙厚重逐渐变得松软;只要膝盖及屁股部位没有彻底磨出漏洞,即便衣服已经磨得越来越薄了,经过了一水又一水,还可以继续穿。
等到秋去冬来,房前屋后全部梨树上的枯叶落尽。母亲与我二姐一起开始糊布帛。这些布帛是用于缝制布鞋鞋底的。不但是母亲自己给我们做鞋用,而且,用不完的还由父亲连同土布一齐卖到外乡去。
母亲把门板放下作为案板,然后将布角料一层层铺展开,直接用手掏出糨糊,把手当作刷子,在碎布上涂抹一层薄薄的浆糊。铺一层布,糊一遍;再叠一层布,再抹一遍糨糊,一般要叠到四五层。天气不冷的时候还好,到了隆冬时节,尤其是滴水成冰之时,捣好的糨糊已经结成冰面,用手去糊的时候,碎冰窸窣有声。我至今仍记得,母亲说起,在糊的时候,手指都要被冻得咬落来了。看上去,她的手指肿胀得像胡萝卜,这不但是冻的缘故,还由于糨糊中有足量的石矾(明矾)。
母亲干农活、纺棉絮、织土布、糊布帛,简直没有一刻消停。生产队一放工,就忙着往家里赶,料理好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后——子女多,一桌子饭菜,等到她坐下,已然是“吃落残”(剩菜剩汤、糊汤糊水),她草草填一下肚子,又赶忙往堂屋里赶,纺车、布机都等着她。
她一辈子紧着脚步赶路,不顾闲象,也不去管闲账——我印象中,她从来不去邻居家串门聊天,也从没有到我家后面,简直是近在咫尺的街上闲逛过。对子女也没有强势的教导,或者摆足家长的架子,显示劳苦功高的威势,甚至连一点花言巧语都不会。真是一辈子都在劳碌,一生都在忙事。虽然,母亲心里可能也清楚,自己只会埋头干活,不会来事,很多时候,可能是“勿来事”的。我现在想来,母亲应该有她的思想,虽然她没有上过一天学,完全是文盲。她宁愿自己吃苦,竭力支持我们上学读书;她觉得只要子女读书上进,她自己再苦再累都不算什么,纺的每一寸线,做的每一尺布,寸寸缕缕都值得,都有意思。
“树下空荡荡
开满梨花的树下
纺车不再响
摇摇洁白的树枝
花雨满天飞扬
两行滚滚泪水
流在树下”
《梨花又开放》歌词有点伤感,尤其是韩红唱的那种。
现在,我老家也已经“树下空荡荡”“纺车不再响”。透底地说,堂前屋后的梨树全都没有了。
只有家后面的庙前江,虽然江水依然清澈,但是江面变小变狭了。
父兄走了,母亲也于几年前走了。
但是梨花依然会年年开放,在这里,在眼里,在心里。
编辑:张瀚之
托马斯∙咪勒
2025-02-06 ·来自浙江
又是一年春来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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梨花又开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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